守护

　　老梁就要退休了，在大岭林场这个名为原坑的护林站，他一晃就待了将近四十年。

　　当护林员似乎是老梁的使命。他的父亲也是林场的职工，生活在林场的他，从小就熟悉大山里的一切。长大后，他接过父亲的薪火，来到了原坑护林站。

　　大岭林场位于岭南一座小县城的边缘，原坑护林站是林场最偏远的站点，至今未通电，距离最近的村庄有八公里。当年，从林区公路下车后，还得走三公里崎岖的山路才能到达护林站。

　　原坑护林站只有两名护林员，老梁和搭档。每天，他们背上水壶、砍刀，戴上黄袖章，拎上一根棍子，沿着林间小道巡逻。几条深浅不一的小溪，顺着蜿蜒幽邃的山谷或急或缓地流出，形成几个小瀑布和水潭。森林特有的清新伴随野花的香气扑面而来，各种鸟鸣在空寂的群山不时回响。路边时常“扑楞”“扑楞”飞起一两只五彩斑斓的山鸡，偶尔还见白鹇，在林中随意的觅食，但当人一靠近，就马上钻进灌木丛中，顿时不见踪影。这样的日子虽然有一点单调、枯燥，但也是蛮惬意的。

　　巡山，不能只顾欣赏沿途的风景，很多危险在四周环伺。蛇，是最要当心的了，你根本不知道它在草丛或树枝的哪个角落静候猎物的到来。曾有一个初夏的中午，老梁一个人走在回站的山路上，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。多年的经验让老梁立刻停下脚步，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。果然，发现一条茶杯般粗、俗称“过山峰”的眼镜王蛇在前面三米多远的草丛里游动。再前十来米，两只红隼正在一株牛奶树上啄着浆果。老梁屏住呼吸，紧紧抓住棍子，一动也不敢动，用目光死死盯着蛇的移动。两只红隼似乎感受到了危险的临近，倏地一下飞走了。猎物逃掉，那条“过山峰”也慢慢消失在草丛中。这两三分钟，老梁感觉是那么漫长，额头、手心、后背全是冷汗，整个人像要虚脱一样。后来讲起此事，老梁还心有余悸。防不胜防的还有马蜂，那种叫“钻地虎”的尤其厉害，老梁后背曾被它蛰了一下，钻心地疼，一个月都未能痊愈。曾有一名工人被当场蛰晕，幸好送院及时，才捡回一条命。另外，还得随时留意天气的变化。否则，即使是一场骤来骤去的过云雨，也会让人变成落汤鸡。如果降雨再猛一点，轻则让温柔的小溪变得狂野，重则是汹涌的山洪咆哮而来。

　　雨季，是最难熬的季节。一到回南天，水珠就顺着墙面往下滴，空气潮湿得可以拧出水来，到处散发着一种发霉的气味。衣服需用火塘烘干，否则一个星期都是湿漉漉的。生活必需品无法运进站来，鸡蛋配腐乳就成为老梁每餐的例牌菜。连续数天窝在那几十平方的屋子里，外面是白茫茫一片的雨帘，呼呼的风声、雨声从门窗缝里挤进来，老梁与搭档只能下下象棋、听听收音机，整个人都要发霉了。

　　后来，随着原坑工区万余亩杉木林进入成熟期，这种状况有所改善。开路的、伐木的、运输的、造林的、抚育的……各路“大军”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。林区道路修到了护林站，林间搭起了一片杉皮木屋和窝棚，老梁住的泥砖房也变成了二层小楼。夜幕降临，山谷里灯光点点，宛如一个小村庄。

　　这是原坑最热闹的光景，一直持续了五六年。杉木砍伐完毕，造林抚育也很快结束，原坑护林站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。也有好几届知青，相约前来寻找往昔的记忆。在这里，他们曾挥洒汗水、激荡青春、追逐梦想。正是有了这一批敢战天斗地的年轻人，原坑工区才不再是荒山一片，有了最初的模样。如今，除了几个成家的知青外，大部分人如潮水般来，又如潮水般去了。青山不语，这段历史只深深镌刻在那一圈圈年轮里。

　　由于长年与树木和大山打交道，老梁的个人问题拖了很久才解决，32岁才在老家农村找到对象。护林站必须24小时有人值守，老梁只能储休，一两个月才休假一次，帮家里干几天农活。如果遇上森林防火高火险期，常常几个月才能回家，春节、中秋等节日，和家人也大都无法团聚。家庭的重担，全压在了妻子一个人身上。所以，对于这个家，他的心中总是怀着愧疚，每一次回家，他总是抢着干各种的活，似乎只有这样，才能让自己的心好受一些。     

　　林场也曾提出给老梁换一个交通和生活条件好一点的护林站，但被他婉拒了。因为，他对这片土地已有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感情。他喜欢傍晚坐在门口，看夕阳的余晖慢慢从山峦隐退，鸟儿在树梢间上蹿下跳。然后，谷底的氤氲慢慢升腾弥漫，飘忽不定，蛙鸣虫叫声此起彼伏。此刻，时间仿佛是停滞的，这份宁静，伴随淡淡的月色直渗入心脾。

　　后来，原坑工区林地全部划入生态公益林，林场也转为事业单位，工作重心从木材生产转为生态保护。老梁的工作也由防住一把火、管住一把刀，增加了野生动植物保护、科研调查等内容。有的村民还想打鸟狩猎，老梁坚决不允许，为此，他和一些几十年的老相识，闹了不少矛盾。

　　现在，原坑工区山顶建起了瞭望塔，进山路口有了视频监控系统。林场新来人员都是大学生甚至研究生，技术人员开始用GPS定位测量，用无人机传回远处山林的实时图像。4G信号也覆盖到了原坑护林站，老梁可以随时与家人视频通话了。这些变化，让老梁目接不暇。由于原坑工区环境优美，当地政府还计划把这里建设成为森林公园，发展生态旅游，打造康养基地，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。

　　虽然平淡如水的岁月，无法写出动人的文章。但老梁一直秉着父亲的教导：用心去做每一件事。原坑辖区几十年无一宗山火，无一宗数量较大的盗伐案件，老梁因此获得了不少称赞和荣誉。他在这个普通的岗位上，从青春小伙到鬂霜老人，兢兢业业工作了一辈子，与成千上万的守林人一样，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，成为林业发展的见证者和参与者。

　　退休的日子渐渐临近，看着那熟悉的山山水水，一草一木，老梁的心很平静。一生守护的这片绿色，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里，割不断也舍不去。因为，这片山、这片绿，其实也守护着老梁一生。他叮嘱撘档，要照看好这片山林，“我还要常回来看看” 。（ 陈安）